第(3/3)页 看有一时,苏秦觉得面熟,却又吃不准,拱手:“先生是??” 那人微微一笑,拱手还礼:“童子见过苏师弟。” “大师兄!”苏秦这也认出他来,飞跑过去,握住他的手,泪水流出,“大师兄??” 四手紧紧相握。 苏秦抽出手,擦下泪水,将他细细打量一番,感慨道:“大师兄摇身变成个小伙子,若不点破,师弟真还不敢认哪。” “是啊,”童子甜甜笑道,“自你们下山之后,童子别无精进,倒是个头增长不少,喝白水也挡不住它。” “昨晚听师姐讲,师兄远游仙境,需要几日方回,师弟俗务缠身,候等不及,只好抱憾而去,不想??竟在此地见到师兄。” “师弟的气场太大,硬把师兄我扯回来了!”童子又是一笑,从袖中摸出一囊,双手呈上,“先生推出师弟要来,出游之前,留下锦囊一只,吩咐童子交付师弟。” “先生!”苏秦双手接过锦囊,扑通跪地,望空连拜数拜,泣不成声,“弟子不才,这??这又劳烦您了!” 待苏秦敬师礼毕,童子退后一步,拱手:“道阻且长,请师弟一路保重!” 苏秦亦退一步,拱手:“师兄亦请保重!” 玉蝉儿站在草堂门外,望着苏秦一行的背影渐去渐远,隐于一块巨岩后面,方才轻叹一声,回身进舍,反手掩门,靠在门上,放任泪水流淌。 伤感一时,玉蝉儿拭去泪水,拿冷水洗把脸,缓缓进洞。 山外严寒,洞中却是温和。行至一挂布帘前面,玉蝉儿顿住脚步,稳会儿心神,方才掀开帘子,趋步而入。 一块花纹斑驳的豹皮上,鬼谷子赫然端坐。 玉蝉儿在他斜对面的一块兽皮上坐下,轻声道:“先生,苏秦走了。” 鬼谷子没有回应。 洞穴内死一般寂静,连这一老一少的呼吸也似乎凝滞了。 终于,一声叹息从鬼谷子的喉管发出,尽管声音轻且悠扬,但在这死一般寂静的山洞里,却如风过幽谷,虎啸远林,清晰贯耳,意味深长。 “敢问先生,此叹可为苏秦?”玉蝉儿不失时机,再次出声。 “是。”鬼谷子微微点头。 “先生,”玉蝉儿声音急切,“蝉儿有一事不解。” “说吧。” “苏秦踏雪而来,先生为何避而不见?” “蝉儿,你见过雄狮吗?” 玉蝉儿摇头。 “雄狮幼小时,只在父母膝下转悠,然而,总归有一天,它会离开父母,去征服外面的世界。它离家时,一步三回头。” “因为它知道,它再也不会回来了,是吗?” “是的。” “要是??它遭遇挫折、遍体鳞伤呢?” “它会自己寻个处所,慢慢舔伤。” “先生,”玉蝉儿咬会儿嘴唇,“您是说,苏秦此来??”她猛地顿住话头。 “蝉儿,苏秦是头雄狮,此来不为舔伤,是为眼前困局寻求一个破解。” “先生,”玉蝉儿眼睛睁大,“您全都晓得了?” “非但晓得,且已将破解之法,让童子予他了。” 玉蝉儿长嘘一口气,挪到他身边,伏下头,孩子似的将脸蛋贴在他的大腿上,良久,侧脸望着他,轻声问道:“先生,蝉儿不懂天下,不懂治世,原也不想去懂,可??不知怎的,自苏秦下山,蝉儿竟是不知不觉地牵挂起来。” “蝉儿,”鬼谷子不无慈爱地轻拂她的柔发,“牵挂是情,不懂是懂。你渐与道通,天下万物,可运于掌中矣。” “先生过望了,蝉儿是真的不懂呢。譬如说下面几处,蝉儿就没忖透。” “你讲。” “苏秦以合纵应对方今乱世,是正解吗?” “家国治理,没有正解,也没有邪解。天下有病,诸子各把其脉,各施其方,皆有短长。然归根结底,殊途同归于道,百川汇流入海,道乃天地之根,海乃大平之渊。” 玉蝉儿沉思良久,“嗯”了一声,抬头再问:“听苏秦说,张仪在秦,必出连横之策应对合纵。蝉儿已经明白纵横之理,未能透彻的是,苏秦合纵,旨在列国共和,张仪连横,旨在天下一统。共和与一统,针锋相对,水火不容,而天下大势,却只容一个结局,他们二人各执一端,以先生之见,孰胜一筹呢?” “就长远看,苏秦胜出一筹。就眼前看,张仪将占上风。” “先生,”玉蝉儿吸口长气,半是汇报,半是为苏秦解释,“听苏秦讲,他先到秦国,欲借秦国一统天下,但看到秦律严苛,秦法独大,秦国正在变作战争野兽。律法为刑,刑为术,术行天下,而无道统御,后果不堪设想。苏秦深感后怕,这才离开秦国,苦读先生所注《阴符》,悟出天下纵亲制衡之策。张仪所行,不过是苏秦的赴秦初衷。” “你讲得是,”鬼谷子微微点头,旋即摇头,“也不完全是。” “蝉儿稚嫩,请先生譬解。” “苏秦放弃助秦一统,是看到秦国法统、专制前景不善,这比张仪看得远。但他尝试的这条列国共治之途,却是逆水行舟,事倍功半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列国要做到真正共治,并非易事。共治的根基是限制私欲,天下为公。方今天下私欲充斥,苏秦以利害制私欲,以恐吓制贪婪,取的是以毒攻毒之法,虽能收到一时奇效,但要保持此效,却如逆水行舟,难矣哉。去六国之私尚且不易,何况让他们尽皆为公呢?” “照先生此说,未来成功的必是张仪了?” “未来何人成功,自有天意决定。就眼前而论,张仪致力于一统,乃与天下大势同流,顺水泛舟,事半功倍矣。” “可??”玉蝉儿并不甘心,“先生,听苏秦所言,将来如果真由秦人一统,必将是强权肆虐,道路以目,官吏专横,民不聊生。这样的天下,不会是先生想要的吧?” “是以我说,苏秦看得长远。至于眼下,”鬼谷子从案下拿出棋局,指着棋盘上的纵横棋路,微微一笑,“只有纵,没有横,难以成局哟。”又顺手摸出两盒棋子,“来来来,蝉儿,陪老朽纵横一局,如何?” 玉蝉儿起身,燃起两支松明,使洞中亮堂,而后,正对鬼谷子坐下,摸过一盒黑子,笑道:“先生,蝉儿执先,走纵局。” 前往邯郸的驿道上,一辆驷马大车在积雪里艰难滚动,车轮在雪、水、泥凝结而成的冰凌子上发出“咔嚓、咔嚓”的碾轧声。 车篷子里,苏秦两眼闭合,浓眉锁起。 有顷,苏秦睁开眼睛,从袖里取出童子交给他的锦囊,抖出一小片羊皮。 苏秦展开羊皮,现出四行墨字,是一首十六字偈语: 纵横成局 允厥执中 大我天下 公私私公 苏秦长吸一口气,闭上眼睛。 “纵横成局,”苏秦自忖,“当是先生对我与仪弟治世要略的认可。允厥执中,本为舜帝诫禹之言,先生引用于此,或是诫我谨守中正和合之道;中正和合即无所偏倚,是纵亲必守准则,当无疑义。大我天下?与大我对应的是小我。小我为私,大我为公,大我天下当是天下大我,天下大我当是天下为公,天下为公当是先生为纵横大局所设想的终极目标。但这公私私公该作何解呢?是先生为天下大我制订的实施良方吗?大我天下,公私私公,从前后释义上可作此解。若作此解,何以是公私私公?万一不作此解呢??” 苏秦再次睁眼,目光落在偈语的最后一行上。 “公私私公”四个墨字,赫然醒目。 苏秦的两弯浓眉越凝越重。 公子疾轻松一声“紫云公主”,就将公子卬由烈士变成了战俘。 然而,公子卬早已抱定死国之志,即使秦公亲释其缚,待以上宾之礼,公子卬仍旧不肯降顺。秦公无奈,只得将他“请”回咸阳,寄居于公子疾宅中。 半月之后,陈轸由楚地凯旋,向秦公奏报使命,将昭阳如何备战,如何建功心切,自己如何说服昭阳,昭阳如何改变心态,楚王如何密旨观望等过往情节一一禀明。秦公听毕,执其手不无感慨道:“此番六国伐我,势如泰山压顶,关键辰光能够奋不顾身,力挽我大秦基业于将倾者,首推爱卿了。” “君上??”陈轸感激涕零,跪地泣道,“臣不过是尽点儿小小的职分而已,君上却这般褒扬,臣实??愧不敢当!” “呵呵呵,”秦公朗声笑道,“爱卿不必过谦。此番御敌,函谷道之所以未失,河西、商於之所以无虞,皆因楚人未动。而楚人未动,功在爱卿一人!” “谢君上知遇!” “拟旨,”秦公转对内臣,“陈上卿使楚退纵,功勋卓著,赏黄金一百两,歌伎十名,绫缎十匹,夜明珠一颗,轺车一辆,宝马两匹。” 内臣一一记下秦公赏赐。 “君上,”陈轸谢道,“臣略效此劳,君上却如此厚赐,叫臣??”重重叩头。 “爱卿请起,”秦公朝陈轸微微一笑,轻轻抬手,“与爱卿卓著功绩相比,这点赏赐不足挂齿。再说,寡人这里还有一求呢!” 陈轸起身复坐,拱手:“臣贱躯皆属君上,君上但有驱策,臣必赴汤蹈火,死而后已!” “不不不,”秦公连连摇头,“爱卿是寡人大宝,死不得哟!”身子趋前,“寡人听说爱卿与魏王膝下的安国君甚有私交,可有此事?” “是有私交。敢问君上有何吩咐?” “秦不缺兵,缺的是率兵之才。纵观此战,安国君伐我河西,真正了得,堪称不可多得的将才。”秦公拱手,“如此大才,寡人欲得之,特请爱卿成全。” “君上,”陈轸略略一忖,似笑非笑道,“安国君是否将才,列国皆知。就轸所见,其将兵之才,智不及公孙衍,勇不及司马错。大秦三军中智如公孙衍、勇如司马错者,不在少数,君上却对此人这般器重,敢问??”顿住话头。 “唉,”秦公长叹一声,“爱卿既然问起,寡人也就实打实讲。当年先君在时,将阿妹许嫁安国君,虽是情势所迫,但阿妹与安国君毕竟有过夫妻之实。阿妹为秦立下大功,今却苦守宫中,再嫁他人不妥,若不嫁人,寡人总不能眼看阿妹守一生活寡吧?” “君上,”见秦公将话说到此处,陈轸由衷信服,拱手,“君上仁心,臣知矣。只是,安国君他??”话头顿住,面现忧色。 “此人毫发无损,眼下就在咸阳,寄身上大夫府中。昨日听疾弟讲,安国君抱定死国之志,已经绝食三日了。寡人不想让他死,而能使其生者,只有爱卿了!” “谢君上器重,”陈轸微微拱手,“臣这就奉旨探望老友去!” 上大夫府中后院,寂静无人。 一处偏房的房门虚掩着,公子卬一身戎装,两眼微闭,端坐于席。 前面案上摆着几盘美味佳肴,全都凉了。地上一坛美酒,坛封开启,案上一盏酒爵也早斟满,酒香菜香四溢扑鼻,但没有动过一口。一双玉筷整齐地码放着。 房门“吱呀”响过,陈轸走进,在公子卬对面轻轻坐下。 公子卬显然察觉有人来了,腰杆挺得更直,眼皮闭得更紧。 “上将军,是下官陈轸,陈轸看你来了。”陈轸的声音极轻。 公子卬打个惊战,猛然睁眼,两道目光如利剑般射向陈轸。 “陈轸见过上将军!”陈轸两手拱起。 “哼,”公子卬不无鄙夷地斜他一眼,“我道是谁,原是你个奸人!” “好好好,”陈轸竖起拇指,“上将军骂得好哇!” “你??”公子卬气急,“真还没见过你这般无耻之人!” “不不不,”陈轸连连摇头,“上将军可以骂轸是奸人,却不可骂轸无耻。” “咦?”公子卬倒是愣了,两眼直盯住他,“为何不可?” “上将军请看,”陈轸拿过公子卬前面的酒爵,倒出一些,用手蘸几蘸,在案上写出一个“姦”(奸的繁体)字,“三女成奸,女为家室,家室为私,奸即私也。轸是俗人,爱恋美女佳肴、功名富贵,是个道地的奸人。然而,轸虽奸人,却非无耻之辈。轸在魏十数年,上将军可曾见过轸做过半点无耻之事?可曾见过轸盗抢欺蒙?可曾见过轸不忠不孝?可曾见过轸忘恩负义?可曾见过轸言而无信?可曾见过轸强取豪夺?轸敢对天起誓,轸既凭本事吃饭,亦按规矩做人,有奸心,却知耻。” “陈轸,”公子卬冷笑一声,“亏你还能说出这些!我这问你,你设下赌局,引诱白家少爷赌光家私,算不算盗抢?你弄出什么凤鸣龙吟,怂恿父王南面称孤,使大魏从此陷入危局,算不算不忠?父王待你不薄,你却背离父王,事魏世仇,算不算忘恩负义?至于此生是否做到言而有信了,你可扪心自问!” “唉,”陈轸长叹一声,泪水流出,“别人不知内情,可以这么讲,上将军怎能这么讲呢?我设元亨楼不假,可我为什么设呢?还不是因为上将军您?白少爷入局,是他自愿,我没有使人强迫过他。南面称孤,本为王上心愿,我弄出那个凤鸣龙吟,是对王上尽忠。王上待我不薄是真,可我也把心掏给王上了。至于逃离魏国,上将军你是知情的。轸若不走,上将军还能在此地见到轸吗?至于是否守信,轸无语自辩,唯有公断。他人自不待言,就上将军所知,这些年来,轸可曾有过一诺不守?” “这??”公子卬倒是语塞了。 “上将军哪,”陈轸抹把泪水,“这些年来,轸之衷肠,唯将军知。轸之委屈,也只有诉予将军听啊。轸逃过庞涓剐身之难,也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。自轸至秦,本以为再无知己,不想天意成全,今朝得见将军,死无憾耳!”说着,从菜篮子里取出一爵,拿起酒坛,斟满酒,将对面斟满酒的酒爵端起,双手捧给公子卬。 卤水点豆腐,一物降一物。陈轸真正是公子卬的克星,只消一番说辞,就将他驳得无言以对。见陈轸这又递上酒爵,公子卬拒绝不得,便半推半就地伸手接过。 “上将军,”陈轸端起面前酒爵,“啥都甭讲了,为你我多年来相识、相知,痛饮此爵!”说毕一饮而尽,将空爵底朝天亮给公子卬。 公子卬两眼一闭,一口饮下。 “来来来,”陈轸摸出一双筷子,在菜碟子上敲敲,“上将军,垫垫肚子好喝酒。此地再无别人,你我喝个尽醉。” 有了一,接下来只能是二。公子卬长叹一声,拿起筷子,夹菜入口。 由于绝食三日,体力不支,腹中饥渴,这又突然开戒,把菜当饭,将酒作水,不消半个时辰,原本有些酒量的公子卬竟也支撑不住,再次满饮过后,情绪激昂,先将空爵“啪啪啪啪”连续击砸案面,继而起身狂舞,以头撞柱,再后伏在柱上号啕悲哭。 陈轸坐在那儿不动声色,直到他的哭声低下去,方才缓缓起身,走过去,两手在他肩上重重一按:“从今日起,在下不叫你上将军了,也不叫你安国君,仍旧恢复昔日称谓,叫你卬弟!” “陈兄,”公子卬紧握其手,“魏卬此生,活得窝囊啊!” “卬弟,你且说说,是哪儿窝囊了?” “魏卬自幼喜兵,却逢战必败,好不容易打次痛快仗,这又沦为阶下囚??”公子卬说不下去,再次将头撞柱。 “所以呀,卬弟,听轸一句,留得青山在,不愁没柴烧。想开一些,未来有的是仗打!” “我??”公子卬的指节捏得咯咯直响。 “卬弟,人生如梦,把酒作歌,来来来,今朝不谈这个,喝酒!”陈轸挽住他的胳膊,再次扯回案前,举爵对饮。 又灌几爵下去,公子卬烂醉如泥。 陈轸轻叹一声,命人将他背到车上,载回自己府中,安排婢女侍奉睡下。 第(3/3)页